当我看到你 试图成为一个不存在世界的一部分
关于鲍勃·迪伦这个人,可说的实在太多了,以至于有时候都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人们大概会说,如果不知该怎么说,那就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来正名吧。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正名的。起码对迪伦本人而言,他从不在乎任何奖项,除了他在2001年获得的那尊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小金人。大家都知道这奖项分量有多轻,他之所以拿来炫耀,除了影迷情结之外,我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了。
迪伦的可怕之处在于,不论你涉猎当代西方文化的哪个领域,你都能发现他留在上面的印记。他原本属于通俗文化的歌词,已经被文学殿堂认可;把他作为拍摄对象的纪录片,是影史学家和电影院校学生必须要看的经典文本;而在政治领域,他的早期歌曲更是点燃了一场场一触即发的民权运动。当今的总统奥巴马为了跟民众套近乎,也不得不告诉大家,迪伦是他最爱的诗人之一。
即便在中国,大家在迪伦获诺奖之后的这几天里,对他消费得也着实厉害。毕竟在那些对迪伦了解有限的大众眼中,他在很大程度上,就是一个用来消费的文化关键词,指代着人们对上世纪六十年代反文化运动的一切想象:自由、疯狂、叛逆、躁动、被消耗的天才,以及未来乌托邦所蕴含的无限可能。
或许是从1966年那场神秘的摩托车事故开始,鲍勃·迪伦做出了彻底做自己,并且只做自己的决定。至于他自己是谁,我们不得而知,连他本人都说过,他在每天早晨起床和晚上入睡时,根本是两个人。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在这么多年里对自己内心声音的寻找,而我们最后发现,这个完全不在乎世人眼光的人,却能用那么多种不同的方式,让世人惊叹。
我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,是凭借哪些作品中的迪伦来判定他的获奖资格。是《暴雨将至》(A Hard Rain's A-Gonna Fall)里那个用一个个排比句振聋发聩的先知?是《时代在变》(Times They Are A-Changin')里那个用口琴、吉他与祈使句替年轻一代向世人宣教的布道者?抑或是《乔安娜的幻影》(Visions of Johanna)里那个用水银泻地的意象,令人全身心地沉醉其中的翩翩诗人?
美国乐评人在评价迪伦2009年的专辑《Together Through Life》时用了这样的形容:阴暗,却给人宽慰。其实这样的特质,早在四十多年前,就已经存在于迪伦身上。他已经告诉了你他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,可你的心头还是会涌上一丝丝暖意,因为单单是他的歌声,就已经为你做了你需要的一切。
这就是为什么我最爱的,反倒是1975年专辑《血迹》(Blood on the Tracks)之后的迪伦。这时候的他,面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清秀,一头标志性的卷发也渐渐干涩起来。你说不清他在70年代之后的嗓音,与之前相比究竟是更“好听”还是更“难听”;烟酒对它的洗刷,既让它变得更沙哑崎岖,同时又奇怪地让它显得不那么刺耳了,尤其当我们把这副嗓子和那个青春不再的形象联系到一起时。而《血迹》这张专辑,似乎也是迪伦第一次撕掉所有面具,将自己内心的痛苦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。与第一任妻子莎拉的争吵与分离,显然触动到了迪伦的整个生活根基,而当一个人处在自己最脆弱的阶段时,往往也是他最真诚的时候:
Life is sad, life is a bust, All you can do is do what you must, You do what you must do and you do it well.I’ll do it for you,Honey babe, can’t you tell? 生活很伤,生活很糟你能做的,只有你必须做的你做你必须做的,并把它做好我愿为你做这一切亲爱的你看不到吗?(倾盆冷雨/Buckets of rain)
I was burned out from exhaustion, buried in the hailPoisoned in the bushes an’ blown out on the trailHunted like a crocodile, ravaged in the corn“Come in,” she said, “I’ll give you shelter from the storm” 我曾被冰雹掩埋,被疲惫炙烤被荆棘刺伤,在狂风中迷失像被猎的鳄鱼一样,在玉米田里被攻击“过来吧”,她说,“我会给你,风暴中的庇护。”(风暴中的庇护/Shelter from the Storm) People tell me, it’s a sinTo know and feel too much withinI still believe, she was my twinBut I’ve lost the ringShe was born in spring, but I was born too lateBlame it on a simple twist of fate 人们告诉我,这是种罪恶:在心里有太多想法和感受我依然相信,她注定是我的伴侣但我丢失了戒指她出生在春天,而我出生得太晚就怪那命运的捉弄吧(命运的捉弄/Simple twist of fate)
34岁之后的迪伦变了吗?其实没有。以前爱做的事情,现在他依然在做。他依然性情无常,喜欢捉弄记者和粉丝,喜欢出现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场合,喜欢在演唱会里背对观众。但不可否认,岁月还是磨去了他的锋芒。1964年的他在《时代在变》里,摩拳擦掌地期待着新的未来,2000年的他却在为电影《奇迹小子》(Wonder Boys)谱写的歌曲《事情变了》(Things Have Changed)里喃喃地唱道:时代很怪,人们疯了,我被排除在外,看不清这世界,我以前还在乎,可现在情况变了。
他学会了骂人不带脏字,吃人不吐骨头。听听《尊严》(Dignity)你就知道了。
他歌词的叙事水平一直在进步。2012年的专辑《暴风雨》(Tempest)中,他有两首歌是用来讲故事的。《锡天使》(Tin Angel)讲述了一个像《奥赛罗》一样残酷的情杀故事,《暴风雨》(Tempest)则用短短14分钟,讲述了一个精彩程度只会在詹姆斯·卡梅隆电影之上的泰坦尼克号故事。
如果他愿意,他可以走到最黑暗的地方。《夜幕未临》(Not Dark Yet)和《血债血还》(Pay in Blood)这两首歌,一首阴郁得让人看不见任何希望,一首则用地狱中魔鬼的口吻,对着世界发出着放肆的嗤笑。
但如果他愿意,他还是世界上最会写情歌的人之一,只不过他比四五十多年的自己多了很多柔情。听听《Beyond Here Lies Nothin’》的那段开场白吧:只要我和你在一起/整个世界便是我的王座(Just as long as you stay with me, the whole world is my throne)。
我不知道我讲述的这个迪伦,是不是最“真实”的迪伦,也不知道这个迪伦是不是诺贝尔奖、格莱美奖和奥斯卡奖表彰的迪伦。但我知道,这个迪伦是我最爱的一个迪伦,也是他在自己60年代初最低调的一张专辑——《迪伦的另一面》(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, 1964)的第一首歌里,袒露的那个迪伦。
(我真正想做的/All I really want to do)
- FIN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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